第三章 伪证者的忧郁午后

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台电脑桌的前面打着字。他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。房间里的电视机和电脑都开着,他使用的OPPO手机正在墙角进行无线快速充电,电量只有3%左右。灯没有开,但是他拉开了窗帘,使整个房间变得比较亮堂。比较奇怪的是,这个房间外面的地上好像有许多灰尘,这个人好像并不打理他的房间之外的地方,甚至于连窗帘也未拉开。

《虚假的罗马史》,他想了想这个标题是否足够炸裂,能否给他带来足够的流量,还是改成另一个吧。于是他拉了拉游标,按下了键盘上的退格键。然后打出了新的标题:《西方伪史的毒害——子虚乌有的罗马》。于是他开始打起字来。写完一篇文章之后,他马上发到了自己的公众号、哔哩哔哩、微博与知乎账号上。他开始想自己的下一篇要写什么,上次的《天生圣人XX东》似乎很不错,点击率很高,似乎可以再写一篇这样的文章。以后似乎可以把主阵地定在微博和公众号,似乎在这些地方,自己更有话语权。

只不过两个小时,后台的消息就已经满了,他粗略一看,评论中净是他的粉丝与某些抹黑者的骂战和辩论。他已经无所谓了,他抛开电脑,拿起手机,开始刷起短视频。他一划,却是一个博物馆的介绍视频,是东罗马帝国的金币的展览。他一看评论,里面有对他的“攻击性言论”,他不敢在下面回答。他一看,在自己发的《虚假的罗马史》的评论区里,早早就有人把这个视频推给他,还用了好几个微笑表情。他最讨厌网络上的表情,因为自己总是不能通过这些表情真的看出对方的真实想法。他马上忿忿地回了一句:“这是波斯王国的金币,怎么会是从不存在的东罗马的?”

过了不到几分钟,他的评论区里又出现了一条评论,先是夸他多么有独特而奇异的见解,然后反问了一句为什么没有被国家历史研究院录取。他不想回答,他对于官方的那些自欺欺人的学术研究,不是一般的愤恨,他痛恨那些学者不愿意承认他们研究的东西全是假的——那些装模作样的专家。说什么埋在土里过过火的泥板经历几千年还能存留下来,什么汉莫拉比法典的玄武岩碑完好无损只碎作了三段。真是可笑!一个玩泥巴的孩子都比他们懂得多的多。

他又读到一条评论,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年轻人在质疑他对于基督教的存在的否定,竟然在评论区里洋洋洒洒写了八百多字。他懒得看完,今日他已经读了太多令人不爽的评论了。他并没有回答这个年轻人的问题,回了一句:“你们基督教徒真是肤浅庸俗,你们怎么不给你们的亚里士多德封个圣人呢?他也是信基督教的啊。”他加了许多不明其意的微笑表情。

他记得之前自己看过一个卷轴,卷轴上是楷体的文书,记述英国人莱布尼茨对远洋传教士的命令,让那些传教士把中国的技术全都抄下来带到欧洲去,然后对中国人传播基督教早于景教的传言。

他于是开始在石碑上,复刻记忆中这石碑的模样。他只是要求一束光而已,他并不苛求,他只是要求所有人将他们的光变成他的而已。一字一字的刻下《景教碑》的伪品,他制作自己相信的东西。他不是证伪者,他是伪证者。他坚信,维护信仰的权利,是古神赐予他的荣耀。他慢慢开始编织一个梦,来对抗他所不能够理解的他人做的另一个梦。于是在他的笔下,他所不熟悉的微积分成为了明王朝的荣耀。他所不理解的东西化作了他所能够理解的东西,他开口了。

但是这是神明的欲求,而不是他的。他究竟想要什么呢?他想要让自己的幻想成为所有人的幻想,如同国家、汇率、货币的价值等本身并不客观存在的东西一样。他想要让所有人都相信他,并且认为他是一位先知,一位先驱,最好是一位神。

远方的月球闪动着,爆发出巨大的光芒。从门口传来了一阵敲门声,门离桌子三五米远。而他紧锁了那扇门,其他人并没有钥匙,能够打开外面的房门。所以只有一种可能,家里来杀手了,不,最好是一个刺客、一个杀手,鹰犬爪牙。能够让他的传奇更加伟大,让他的殉道能有更浓厚的光彩。

他突然开始想象了。仿佛看见他的主在远端召唤他。带着千万缕清澈的光,那双眼睛,就像他自己的眼睛,就是他自己的眼睛。

他想象紫色的藤蔓慢慢地从背后缠上他,将他的双臂张开,他做出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的姿势,将他的,伟大的思维,播撒到万方,将他的思考与力量播撒到世界。最终创造无尽的信仰。

“沉湎于过去与回忆是无益的,然而汇集于幻想中的回忆便可怕了,令人生畏而不可逾越。你现在正处在幻想的回忆之中啊,但你为什么自以为能够出去呢?”无间地狱之下的声音传到了大地之上,令人肝胆俱碎,这声音不像老人,也不像孩子,不像男子,也不像女子。沉静带着一丝余波,笼罩了他的天下。

他又看见那些伪造景歌碑的人了,他们有的身着军装,有的身着西服,有的像太监,但都是他自己的脸,他们在他的上方,他被钉在金丝楠木的十字架上,他们抬着他走向一个黄土的坑他与这土地许陌生。没有痛觉,没有声音,没有视范,但就是能通过一种灵觉的方式感知到,自己被掷入土中,那些与自己共名的人,那些不同着装的自己,沙土将地埋葬。

他醒过来,很庆幸没有死,他张开嘴,突然感到能发声的喜悦。突然,房门口的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
“咚咚咚,在吗?”一个稚嫩的女声从门外传来,听不出年龄,很陌生,他走了过去,从容地打开门。

门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,介于黄种人与白种人之间,他好像又有印象了,她是自己的小学妹,名字与年龄都很模糊。这时候他的记忆也随之回到了过去,但他没有过去,于是那女子的脸清晰起来,幻想的回忆开始覆盖真正的记忆。

“你愿意为我献上你的两根肋骨吗?”她软绵绵地问道,头放在了男子的大腿内侧。男子不知该做什么,他不曾谈恋爱,也未曾与女性亲密过。他怔住了,并未意识到女子的双手,靠近着自己的腰部,她的手指弯曲变形,向里向上延伸。两根肋骨,不带一点血,一点肉,从女的手指间滑出。”骨中骨,肉中肉。”她化作一坛死水,男子之身不断地向下陷。

“快祈祷呀?除了他以外还有谁能帮上你呢?他的恩典,你早已死正。”好两脸扭曲着,舌头不断抽搐,男子看向下端,没有力能所及之地。他早已保陷自我之黑洞,连光也无法逃逸。没有生命可以不付出代价就可以逃脱,只因这是生命之陷阱。

“哈利路亚。”这一切的暗号,《圣经》的经文,耶教与景教碑与那恶魔口中的“那一位”。这都在逼迫他放弃自我,而此刻,在生与死之间,他选择了生,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,他敲响了无间之钟,沾染了原罪此刻的他终于明白,原罪便是信原罪之罪。他的四体开始麻木起来,在这个房间之内,他是不是敲响了无间之钟?

“你产会到无间地狱去的血池地狱才会是你的归属。业果报应已然到了,你的心已经有着行将崩溃的杂音。”一个奇异的声音传来。窗外的月亮闪过一道弧光,男子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。大脑在思维深处之地翻出了一句话:“只要一句话,门就全开了。”

那门之上,现出一张深邃而痛苦的脸,是一个健美者的脸,又是一个健陀罗风格的脸,最终化作一座泥塑般的脸。

男子之心震动着,四方传来无尽的杂音周圆的一切都开始膨胀,并化作简单的线条,边界已模糊了。万事万物的运动开始有了一种奇诡的延迟。门外传来一阵声响,男子可怕,无限地想像那门打开的场景。

“你听听,你在想什么?”门仿佛开口了,现出一副狰狞恶相。

“你难道不深知,你的虚假的学说,你的虚无的希望,都只不过是妄想出来的吗?”男子的手,触摸着他那布满伤口的肌肤,没有痛觉,但手上的鲜血告诉他这一切是真的。

“这声音,天神救我,我又陷入虚妄中了?”男子的双眼布满彩色的线条。

“你的一切都是假的,唯有我是真的。你知道我是祂的,对吧。”

仿佛闪电撕碎了一切的幻夜,映出房间的物品上布满的四个字母YHWH。而男子马上失了五官,他的脸变得扁平,上面只有四个字母。

“不!你是假的,我,我是谁?”男子的身体逐渐化作了模板化的肌肉,超级英雄式的线条在他的身上延展开来。敲门声,越来越响。

男子嘀啕着,用力抵住了门。他仿佛要看见他自己的,那一对肋骨骨化作一具骷髅。他为什么要将它释放,又将它掩埋?

“快开门啊,亚当,你的命运与夏娃在门口等你食禁果呢!”亚当死死抵住那门,貌似在他的抵挡下,上帝也打不开这门。暴风雨的巨声越来越大,四周的色彩崩溃做了水粉画。四周八方的土地消灭了。上帝的灵,运行在水面上。固体世界仿佛唯余这个房间。当时,亚当的心不知有多么窃喜,仿佛战胜了上帝。

“可叹可悲,若是你开门迎接我,便不是这个结局了。所幸你的想象力还是太弱了。像耶和华这样的神,想从你的项上取下人头…”

每一个物体都变作了门,上帝的灵从门中走出,手枪顶着亚当的头。

“是轻而易举的。对了,你其实不叫亚当,你没有名字,你的理论全错,你一事无成,但你有不信我与他神的权力与能力。为此你必须死。你现在知道真相了,可以死了吧。““亚当”的头颅从颈上滚了下来。

“亚当”的黑色眼睛,映出一种比深黑更黑之物——那便是神的双眼,由无极的污秽堆积而成。

非勒犹若斯说,此人是个信伪神的人,在见真神后死。

警员们说,他是个耶和华的信徒,失去信仰而死。

到最后也没人晓得他。这是祂们所促成的一切抗争之结果。

直到尘埃落定的某一天,一双人之子的手,捡起了两根他人所不能看见的肋骨,在他的亡魂由风带走,进入阿加尔塔之后。因为那痛苦的累积,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承受,一切有机体与生命的苦难,化作世界的血流,淌在大地之底,刚欲之海。